在一个普通的冬日的早晨,在距我大约三十公里的茫茫窟野河的冰面上,有两个乡下人在行走。前面的年轻,后面的年老。年轻的一忽儿便过了河,老的却在冰面上走走停停,低头寻找着什么。
突然,那年老的站着不动了,抬头去看河边上的年轻人,喊了一声:
“儿啊,大大走了!”
年轻人回头看时,见父亲双脚一跳,便沉了下去。儿子醒过神奔回来时,哪里还有父亲的影子?
儿子急忙回村呼救,立时便有几台拖拉机开出来破冰救人,却毫无结果。人们连连叹气,只好等来年解冻再说了。
我是从妻的外祖父处听到这事的。那时死者的老婆因为想不开,已是痴了,见人老是憨憨地笑。
究其原因,其实简单得很。死者给儿子说了一门亲,原先说好彩礼只要六千,做为贫瘠山区的农民,这笔钱已超过极限。不料到快要结亲的日子,女方突然说,女孩的哥哥也说了一门亲,人家要一万一哩。意思明确得很,羊毛出在羊身上,这剩余的五千还得在女儿身上来。死者没法子,只得领了儿子四处借,然而明知是还不起,况且家家连日子都过不好,哪有借头,奔波了半年多,只凑了一千来元,看来媳妇子是难过门了。
人想不开就容易出岔子。
外祖父却很不以为然。
“这有甚哩,咱那儿为娶媳妇子送命的又不是一个两个。谁怨他没个女儿呢?”
去年秋天,我们去县北某村采访,正在村长家闲聊,突地便打门外跳进个虎势势的女娃子来,一口气问了一溜好,甜甜一笑,出去了。过了一会儿,只见她抱了两个西瓜进来,往桌上一放,甜甜一笑,又出去了。
看她虎里虎气怪可人的,便问村长叫什么名儿。
原来是村长的女子,叫美美,今年十八岁了。
问村长美美可有了婆家,村长便叹口气。
不瞒你们说,我们这搭订亲可早哩,一般人家三、四岁后就开始打听了,我还算顶了顶,十岁上才给美美问的婆家,就很难找了,她的对象叫栓柱,是离这儿四十里地某村的。
起先美美不懂事,逢年过节地也跟了我们去那家耍,后来人家便供美美念了书,没考上高中,如今人家又出钱助她在乡上学裁缝。
这二年女子大了,渐渐省事了,就看着那后生不顺眼,嫌栓柱太死蔫。我们看这一对也确实别扭,美美活蹦乱跳,像个男娃;又心高,而那栓柱三掌打不出个响屁来,家里又抠,就供儿子念了五年小学,将来也出息不到哪里去。
美美吵着要退婚,先是说,后来吵,再后来寻死觅活地跑了几回。我看着也难受,但想想,这婚还是不能退。
先算经济帐,按照我们这儿的习惯,女子一订出去就是婆家的人了,人家逢年过节地便往来带点粮食、衣服、零用钱什么的,你不收,显得你看不起人家。女子大了,人家还要供她念书学手艺,这么一退,人家一折算,起码也得赔人家六、七千票子,我那儿子眼看就要迎亲,少说也得六、七千,我到哪里去找这万二、三哩。不是要了命了么?
再说,退了婚,在这里名声就不好了,女子成了“二茬犯人”,到哪里再去找合适的茬儿。我们做父母的也要被人家看不起,说话连放屁也不如,拿这么大事儿戏耍哩。
还有栓柱,你退了婚,让人家再到哪里找对象去?说不准就得打光棍了。
这么盘算下来,再想想栓柱那后生,就是蔫点儿,腿不瘸眼不瞎,过日子也能凑合了。
我把这些帐细细给美美算;美美那女子也听话,慢慢就不再提退婚的事了。
从村长家出来,见美美正站在院里看太阳,眼一眯一眯地,也不知在想什么事儿。
县南有个村子叫张家洼。张家洼有个女子叫彩彩。
彩彩 那年才十六岁,人生得像下凡的天仙。那肤色虽算不得很白,却也嫩得能掐出水花儿来,家里家外一把利索手,常笑嘻嘻地,两只眼睛一扑闪,勾得好多后生们的心直直地飞到天上;再听那彩彩一唱歌儿,那些上了天的心儿便又直掼而下摔成七瓣八瓣落地。
后生们就想,又不知哪个驴日的要交好运了。
彩彩有个哥哥,叫知知,知知不满一岁的时候,得了小儿麻痹,家里求神问卦地折腾了多日,也不见有好转的样子,便领到城里来看,看来看去,命是捡回了,却成了个瘫子,而且吊眼,鸡爪手儿。
彩彩十六的时候,知知已是二十岁了。家里一再奔波,媳妇儿连个毛也没见着,事情明摆着,谁愿意把女儿往火坑里送,况且彩彩家又没钱。
娘老子叹了多日气,便毅然决定走换亲的路子了。
换亲的话一放,不几日便有了茬儿。是离村四十里的牛家塔村的。
彩彩想去看看牛家那后生,娘老子就说:
“你侯娃娃家能看来个甚!”
彩彩很委屈,扑簌簌地掉泪点儿。娘老子就叹气:
“女子,不是大大妈妈心狠,咱张家就你哥一苗根儿,总不能眼看着咱张家绝后吧?那后生丑是丑点儿,可腿不瘸胳膊不折,还算不错。”
彩彩想,丑就丑吧,有什么办法呢?
换亲的日子是八月十八。一班子唢呐吹吹打打,两辆骡轿拉了彩彩过去,入洞房时大红盖头一揭,彩彩尖叫一声,便昏死过去了。
她看到的,是一张实实在在的鬼脸。
这丈夫小时搭坐一辆拉火药的拖拉机回村,半路上不知怎么,火药突然着了,轰地一下子,把他冲到天上又跌落下来,从此就成了这副模样。
彩彩惊惊乍乍地捱了一夜,第二天一早,瞅了空便跳了崖畔。牛家随即便抬了尸首来张家洼要人,没人就要把女儿领回去重找婆家。
弄得彩彩的娘老子又气又疼又恨,哭得死去活来。
庙峁的生才三十岁过了,还订不下媳妇儿。
生才人其实不丑,消瘦是消瘦些,个头却也适中。主要是他娘老子死得早,只来得及给他哥生旺娶过婆姨。而生旺又和生才一样的死蔫性子,根本没能力为他张罗。
“哥,我想去找舅。”
生才说。他舅在内蒙古做工。
“路上要小心。”生旺说。
生才就上路去了。
一年后,生才回来了。庙峁的人很惊奇;因为他后面还跟了个俊俏媳妇儿。
生才兴高采烈的样子,不断地散烟散糖,说他在内蒙找到了他舅,就跟着舅在公路上做活儿,赚了一点钱。众人问多少,他不肯说,众人又问媳妇是哪里的,生才说是四川的,是他舅花三千元从人贩子手中买来的。
噢!大家说,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。
生才那媳妇人生的俊秀,性子也温柔,见了人该叫婶叫婶,该叫爷叫爷,嘴甜甜的讨人喜欢,人们就说,生才娃是前世修得福份儿。
过了两月,生才带了媳妇儿去城里办事,几天后,生才回来了,垂头丧气地。
你媳妇呢?众人来问。
不知道!生才说,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,拉出块褥子来摸,而后拆开看,里面什么也没有。
“我的两千块钱呀,我是个憨憨,让人给骗了!”
生才大病了一场。
又过了一些日子,村路上出现了一个外地人,赶羊一般赶着三个女人奔村中而来,问可有人买媳妇儿。
生才闻讯,便上前揪了人贩子的衣领儿,要抓这伙骗子到乡上去。
村长打拦住了。村长说,我们村光棍倒是不少,买了你的就怕没把握。
人贩子表示有把握的,谁不听话尽管打,打死也不用赔。
村长说你这人咋这么残?人贩子笑笑,说是开玩笑的。
村长又说人我们买,但你得在村里等三天,三天以后,愿留下的,我们给你钱,不愿留下的,我们还给你。人贩子不肯,村长说不肯我们就送你去蹲局子。
人贩子不肯也得肯了。
生才分得一个,三十多岁了,长相一般,一到家里,那女人就哀哀地哭,跪在生才脚下喊救命。
这女人原本是四川某县某乡人,有丈夫,还有两个娃子,有天上城去办事,被这人贩子点了穴道,用武力逼来,路上对她们想怎玩弄就怎玩弄,寻了几回死没寻成。她恳求生才救她一命。
生才听得心酸,想想又没有法子,第二天一大早,便将女人还了人贩子。
过了三天,人贩子便又像赶羊一般赶了两个女人去了。
剩下的一个成了村头毛娃的媳妇,四千块的价钱。那女人情愿留着,说到哪里都得活命,比跟了人贩子遭罪强。
“把她看好,别是个骗子。”
生才给毛娃安顿。
看好,看好!
众人也给毛娃安顿。
后来,离庙峁十五里地的枣洼,有个婆姨死了丈夫,愿意招生才“倒踏门”,生才就去了枣洼。
生才命不好,那婆姨本来和他过得好好的,却在生娃娃的时节,得了产后风死了。
生才抱了两个双胞胎女娃,又回到了庙峁。
他这辈子注定要打光棍了。
还算好。村里人说,他总算有了两个娃子。
巧玉是偷偷跑到乡上去打离婚的,她跑了五十里路,跑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她识得字,畏缩地走进了书记的房间。
书记将她指给了乡长。
乡长让她去找秘书。
瘦瘦的秘书戴副眼镜,正在炕上打麻将。
“我找李秘书。”巧玉畏畏缩缩地说。
“干什么?”李秘书问。
“离,离婚。”
“去去去,这里又不是给你断家务事的地方!”李秘书不耐烦地呵斥。
巧玉就站在那里下泪点儿。
巧玉倒霉,就因了她长得比别人强了些儿,她嫁到水头沟,水头沟的后生们便免不了要议论她些长长短短。
巧玉的丈夫比巧玉大六岁,长得虎背熊腰,力气蛮大,叫宝柱。
听得别人说老婆这这那那,起先宝柱也跟着嬉笑,后来不晓怎地,突然就对巧玉怀疑起来。
黑夜里脱了衣裳,他便盘问巧玉还跟谁有关系。
巧玉当然说不出来。
起先这样问问也就罢了,慢慢地,他就开始瞎扭瞎掐。
巧玉还是说不出来。
宝柱就想,我看你这骚货嘴硬。
半夜里,他突然便反剪了巧玉的双手,将她掉在梁上,剥光衣服,拿了水蘸麻绳,一下一下地抽。
“说,你跟谁有关系?”
“谁,谁也没。”
“谁也没?人家说得有头有尾,难道是胡骗乱造?”
便又一下一下地打。
她始终没说二话。放她下来,浑身肿得像面包,躺了半个多月,这才挣扎着跑来的。
“你怎还不去?”李秘书问。
“我要离婚。”
“你哪个村的?”
“水头沟的。”
“水头沟谁家?”,
“梁宝柱家。”
“为甚闹离婚?”
巧玉便呜呜地哭起来:“他打我。”
“嘻嘻”李秘书轻蔑地说,“谁家婆姨汉不打个架,就这也犯上闹离婚?”
“他往死里打我。”
“打架嘛,总有个手轻手重,你先回去,逮个空儿我们教育宝柱。”
“不,我要离婚。”
“你这婆姨真是,”炕上的干部们你一言我一语,“你以为这乡政府就是开给你戏耍的?离婚,说得轻巧,你是人家花了一万多票子娶过来的,这钱你出得起?离了,你让人家再上哪儿找婆姨去?”
“反正我要离婚。”
“你愿上哪离上哪离去,别在这儿缠着。”
她被轰出了房子。
她就这里蹲蹲,那里站站,被人像狗一样喊来喊去。
她才知道人家是怎样地讨嫌离婚婆姨的。
傍黑,她的丈夫及时赶到,几个人像绑猪一般绑了巧玉在骡车上,车轱辘带着巧玉绝望的尖嚎,沿弯弯曲曲的山路回去了。
几天以后,巧玉再一次跑到乡政府,她跪在书记脚下,伸出伤残的十指指给书记乡长看。
那天抓她回去,宝柱更加发狠。
“臭婊子,你还敢去打离婚?”
他连着给巧玉上了几天老虎凳,还学着电影里的样儿给巧玉钉十指。折磨得她死去活来。
“太不像话!”书记气愤了。
“简直是对待敌人!”乡长气愤了。
就派人去叫梁宝柱。
梁宝柱来了,一脸的悔恨样。
“我是和她耍的,我是和她耍的。”
“有这样耍的吗?她好歹是你老婆哩,你竟能下了这手?”书记气愤地说。
“你是想坐几年监牢哩,你是活得不耐烦了,是不是?”乡长气愤地说。
“再不敢了,再也不敢了。”宝柱唯唯喏喏。
“领回去,再不许做贱她!”
巧玉愣了。
“我不回去,我不回去!”
“你别怕,有我们给你撑腰,谅他也不敢再打你。”书记和乡长都说。
“我不回去,我不回去。”
她到底还是又被拉回去了。
过了一些日子,巧玉死了。是悬梁自尽的。
巧玉家里人将尸体抬到乡上来,让乡上看她伤残的十指,累累的伤痕。
乡上将梁宝柱抓了起来,扭送到了县公安局。
张山则怕老婆,怕了有六年的光景。
张山则和王兰兰算是八五年结婚的,其实早在八三年他们就贺了喜,住在了一块,那时算是偷婚,因为岁数不够,八五年才正式领了结婚证。
王兰兰并不想给张山则做老婆,所以要嫁过来,是看在大几千元的彩礼份上。
贺了喜的头天黑夜入洞房,张山则小心翼翼地往王兰兰身上爬,却被王兰兰狠狠蹬了一脚。
张山则居然没有言声,悄悄儿躲在一边睡了。
王兰兰便晓得丈夫是个甚角儿了。
第二天,王兰兰便摔勺子掼笊篱,耍脸子给婆婆公公和丈夫看。
三个人都畏畏缩缩,没有敢顶嘴的意思。
公公婆婆都老了,仅有的一个儿子又是这个熊样,没一点儿男儿气。
第二天晚上,张山则照例缩在一边睡,王兰兰却又撩他。他喜出望外地爬过去时,却又笨手笨脚找不到地方。
“给你大大修经哩!”
王兰兰骂道。
在这方面,王兰兰已不是新手。她在娘家的时候,就和姐夫白××打得热火朝天,发生了不止一次的关系。
张山则既然是如此的怯懦,王兰兰就合该要肆无忌惮了。
她先是三天两头往姐姐家跑。而后便干脆三天两头地勾白××来,她的姐姐居然不闻不问,觉得理所当然。
白××来时,倒是时常给带点钱啦粮啦柴禾啦什么的过来,接济接济张家。
头一回白××来家和王兰兰干那事儿时,张山则倒也升起一股怒火来,上去拼过命,不料白××力大无比,三下两下便治服了他,还给他耍了半天刀子:要告要拦,小心狗命。
吓得张山则筛了一夜的糠。
一晃六年就过去了。
发事那天是八九年的正月初十,王兰兰的姐姐领了两个娃子来串门儿。张山则见这些人就害怕,便去其他人家里喝酒。
是你妻姐来了吧?村里人说,白××敢弄你婆姨,你就不敢弄他婆姨?
张山则一声不吭,只顾低头喝闷酒。
你也真是窝囊废,连个老婆也看不住。村里人说。
张山则一声不吭,只顾低头喝闷酒。
要是换了我,非趁哪天黑夜把她们杀了不可。村里人说。
张山则一声不吭,只顾低头喝闷酒。
等他摇摇晃晃回来,天已是傍黑了。
“又去哪里喝你大那死人脑子来!”王兰兰骂道。
张山则便自觉地在地下蹲着。
忽然妻侄子要吃窝头。张山则便自觉地在锅沟寻了一个递上去。
七岁的妻侄儿居然劈手便丢到了地下。
“老子要冷的!”
“没冷的。”张山则说。
“老子前晌吃得冷窝头呢,肯定是你偷吃了。”
“放你娘的屁!”张山则说。
“你骂谁?”妻姐接了嘴。
“骂你,又怎么样?”喝了酒的张山则突然有了胆子。
“好哇,张家大大,你凭谁活哩,敢这样骂我姐!”王兰兰骂道。
“骂你姐?老子还要骂你,什么臭婊子,仗势欺人!”
王兰兰刷地跳下炕来就是两个耳刮子。
“喝了几盅尿水子,回来就想翻天?你等白××你大大来了,不把你整成毛猴子才怪。”
张山则再没有言声。
半夜里,张山则在一片平稳的鼻息声中悄悄爬了起来,拉亮电灯,从门角拿起一把镢头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打杀了王兰兰的姐姐。
两个娃子从梦中惊醒,吓得大哭,张又操起案板上的菜刀砍杀了两个娃子,等砍杀王兰兰时,王兰兰已夺门而逃,张三步两步赶上去,在王的肩胛上砍了三刀。
王见逃命无望,便跪下来求张山则:“山则山则,我心上还有你哩!”
一句话说得张“通”地丢了菜刀,直奔乡政府自首去了。
一九八九年四月十八日,张山则在千千万万双眼睛的注视下,随着一声枪响,结束了他短暂的生命历程。
像这样的事情,在陕北的婚嫁男女中危机四伏,时有发生。呼吁引起警觉自然应该,但这种呼吁在传统势力中微乎其微到什么程度!我不得而知。
我而且不知道,在陕北,不管是穷得光屁股还是富得流油的地方,为什么都要顽固地循守这些可怕的传统呢。